那些村上春樹《沒有女人的男人們》教我的事／◎蔡雨杉

1. 男人何以命苦?

身邊的女人總是莫名消失，村上作中的男主角們似乎都不明究理，滿不在乎。這次男人們終於開始，好好直視自己的傷口，思考男人何以命苦?村上也為自己的這個轉變，難得地做了註解。除了《開往中國的慢船》不滿200字的短序和《挪威的森林》後記之外，村上破例為自己的作品做長篇的解說。他說，「或許是多餘的事，但我想以『業務報告』的方式，在此記下幾個事實」。他說，小說是先有「沒有女人的男人們（女のいない男たち）」這個主題，村上當時的心情是想「把這個關鍵詞當作一根柱子，以圍繞那根柱子那樣的方式，寫一系列的短篇小說」的。

　　此作收錄了6個短篇。其中4篇在《文藝春秋》、1篇刊在他的英文翻譯家好友柴田元幸創辦的《MONKEY》，單行本再加上新寫的〈沒有女人的男人們〉。雖然在連載期間便有反響，甚至是「抗議」，如《產經新聞》報導，因為文中涉及北海道某村落實際地名，並有失當形容，遭居民抗議(已於單行本中修改)。但是單行本受矚目的程度依然不減。

　　《日經TRENDY（日経トレンディ）》網路版，2014年5月12日的「本週話題書」專欄介紹，發售當天首刷即高達30萬冊，而深夜倒數開賣的活動也成了好幾家書店的慣例。死忠的村上狂甚至已經開始尋訪小說的舞台了。

法國文學評論家鈴村和成在5月4日《產經新聞》上，評為「輾轉人生的破局」，全書架構在引用自己作品的網絡之中。他指出，〈沒有女人的男人們〉是延續了〈貧窮叔母的故事〉(收錄於《開往中國的慢船》)的後設敘事語調；而〈木野〉則是引用了〈Drive My Car〉中的南青山的酒吧(熟悉村上生平的讀者當然也知道他的事務所在這一帶)。

《朝日新聞》記者都築和人則報導新宿・紀伊國屋書店的此作首賣，4月18日0時排隊買到書，8時就上傳讀後感到網路版上了。他引用了〈沒有女人的男人們〉中男人們的感慨，「這是多麼難過的事，多麼心痛的事，這只有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才能理解」，認為本書探究這種像是「永遠失去了十四歲時的自己」的悲切痛苦，無疑是在向黑暗深邃的心靈森林步步逼近。

1. 逝者已矣乎？女人們到哪裡去了？

村上小說中，女人們的消失常作為懸疑要素之一。那可能是《發條鳥年代記》和〈電視人〉中失蹤的妻子、《國境之南、太陽之西》重逢後又失蹤的島本、《1Q84》中被失去的恭子、《多崎作》中的死於非命的白妞。而遭遇如此情勢，作品中的男人們似乎總是摸不著頭腦，搞不清楚問題所在，顯露出無關緊

要或不露一絲哀傷。

此作中登場的男人一開始皆帶有這種典型性格。其一是〈Drive My Car〉中妻子外遇又病歿後的男演員「家福」依然獨自過活；〈Yesterday〉中操關西腔的關東男人「木樽」對100％女孩的逃避；〈獨立器官〉中風度翩翩感覺良好，遊走於人妻之間不帶真感情，卻從不敗露的醫師「渡會」；〈一千零一夜〉過著隱匿生活的「羽原」，不投入太多感情，卻著迷於女人常訴說自己前世是八目鰻等天方夜譚，而害怕失去對外唯一窗口的女人；〈木野〉對妻子外遇不做激烈反應而默然離開的「木野」等等都是如此。

然而當有天，男人身邊失去了女人，女人卻成為男人的陰影隨形。5月11日《東京新聞》上，文藝評論家伊藤氏貴把此作當作現代啟示錄，認為這些男人都深愛過一個女人，並且竭盡力氣去面對女人出走後的失落感。主要是針對草食男們說，「戀愛吧少年」，並鼓勵「少年啊要胸懷巨大的失落感」。好好去體驗失落感這一堂課吧！

〈Drive My Car〉和〈Yesterday〉都取自村上喜愛的披頭四同名歌曲。

1. 那些年，我們不曾面對的傷痛。

　　此次封面風格寫實，將〈木野〉中咖啡店外的柳樹描繪出來。失去妻子，將生活寄託在咖啡店的木野在故事中，被鼓勵要承認自己受傷，自我療癒。我們又何嘗不用？人生漫漫，曾幾何時，那些一路走來鞋裡的疙瘩，竟扎得我們走不下去？是不是有時為了趕路，對自己的傷口太過殘忍？何不學學詞人李之儀的〈謝池春慢〉中所言，「天不老，人未偶，且將此恨，分付庭前柳」。生命總是要找到自己的出口的。

　　村上春樹曾說，書名會讓人想起海明威的《Men Without Women》。不過海明威旨在反思男性優位的價值觀所導致的困阨處境，此作則可說是探求這些女人消失後，男人們何以命苦？以及如何面對或自癒的故事。透過書寫這些未曾真正被充分描繪過的男性心情故事枝節，在此作中透顯了更深一層的反思。

　　雖然《村上春樹的黃色辭典》編者加藤典洋，在4月27日的《日本經濟新聞》中，將此作的奇異遲滯感批評為，再好的投手也會有不順的投球。但是筆者以為，不如說原因在於內容影響形式使然。此作意在表現沉思的停滯低吟，因此總向我們訴說著，還不要太快自以為解決，在足夠感傷、心靈終至澄清之前，不要對自己的傷口下猛藥，不要太快天亮。

　　〈Drive My Car〉的「家福」，發現無論如何相愛，人終究無法窺視他人的心。雖然如同加藤典洋所批評的，此作中有些老橋段。但筆者認為以往可能就此打住在虛無感中，這次的舊瓶卻裝著新酒，有積極的思考轉圜。男人們終於發現了命苦的原因在於自身的盲點：「換作是自己的心的話，只要努力，光光是努力就能確實地窺視自己的心。因此，最終我們必須要做的，不就是好好地和自己的心老實地相處嗎？真(‧)的(‧)想要看見別人的話，那就只能深刻而正視自身而已，除此之外，別無他法(54頁)」。

　　〈Yesterday〉的「木樽」害怕與女友順利幸福的預感，想讓彼此多多體驗人生，介紹男友給她，心想「我心中有著強烈的意念，想要找到什麼更不同的東西、接觸更多的事物（98頁）」。

　　〈獨立器官〉中，生活富足，基本上只考慮到自己的渡會醫師，竟然遇到讓自己「努力不去太過喜歡誰」的女人，因而欲生欲死地思考著「我到底是什麼（139頁）」，未曾體會深層失落感的自己，突然感到己身「配不上做一個獨當一面的人(138頁)」。

　　〈一千零一夜〉裡，「對於羽原來說最痛苦的莫不在於，與其說是失去性行為，不如說是失去和她們共享的親密時光。失去女人終歸是這樣的一回事。她們能提供一種讓你身處在現實中，卻能同時將現實無效化的特殊時間。（209頁）」

　　〈木野〉的「木野」，察覺到「人類所擁有的感情中，恐怕沒有比忌妒心和自尊更壞的東西了」，而自己「似乎有刺激別人這種黑暗部分的地方（231

頁）」

　　〈沒有女人的男人們〉中更用類似海邊的卡夫卡裡的烏鴉少年的預言式警語說道，你可能在某個轉角處，忽然變成沒有女人的男人，「那就像潑灑在淺色系的地毯上的紅酒汙漬一樣。(中略)或許會隨著時間多少褪掉一點色，然而那汙漬恐怕到你斷氣了都還會一直留存著。它有著身為汙漬的執照，有時還有身為汙漬的公共發言權。你只能伴隨著那色澤緩慢變化，與那多重意義的輪廓一同生活下去。（279頁）」，恰可以定位成全書的解說文。

　　雖然男人們面對的方式，乍看之下有巧拙優劣。但是他們的面對，何等真誠！

此作帶動海明威同名小說的新版中譯本《Men Without Women》(新經典，2014)

4.重生前的黑夜靜默

　　此外，此作的另一個特色便是延續多部小說的人物造型，例如，《1Q84》中神秘消失的恭子和青豆，好似合體重現在同名短篇小說〈沒有女人的男人們〉中的M。其中的描敘，「我14歲，她也14歲。這是對我們來說真正正確的邂逅的年齡(270頁）」，仿若深入詮釋14歲的卡夫卡遇見又失去14歲的佐伯小姐的心境。

　　再者，前作《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》中多崎作回溯過往，經由反思來使心靈得到釋放。這個思考模式，在僅隔一年時光的此作中，繼續被強調。失去女人的男人們，也開始自發地效仿〈麵包店再襲擊〉中女人的積極行動，解放壓抑的情結（雖然搶劫絕非好事，但大家都知道那只是一種譬喻），在面對的那一霎那，已然預告了他的重生。

　　幾個短篇中，筆者最喜歡〈木野〉，當中登場人物的命名充滿神話的諭示和感應，與《1Q84》和《海邊的卡夫卡》的世界有相通之處。皆暗示了面壁內省，與世隔絕的必要。（連方法也一樣是到高松！）

　　此作和前作或許都意識到，至今尚未平復傷痛的311地震的受創者們。提出對於所謂創傷後壓力症候群(PTSD)的處理，壓抑或迴避都非良藥的見解。就像木野發覺「我在受傷的時候沒有徹底被傷害（256頁）」，「在應該感覺到真正的痛的時候，我扼殺了重要的感覺，因為不想接受痛徹心肺的傷痛，而規避了正視現實，結果落得心情持續空虛。（256-257頁）」。

　　再者，延續了《1Q84》受害者很可能也是加害者的概念，〈木野〉一作讓神秘的顧客、神田先生對木野說，「你不是一個會自己去做壞事的人。這我很清楚。不過在這個世界上，也有只是不去做不對的事，還不夠的事的。（247頁）」。可以看出三一一之後，從前作延伸下來的自省主題走向一種更顯著的社會關懷，套句道教的說法，知道而不修道，是為道賊。頗有對獨善其身者的譴責意涵。

　　在試著去理解這些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深刻的悲傷、深層的再生的同時，窗外大雨靜靜濡濕這個世界，有誰溫柔地悄悄握住你的手，你才知道原來自己也傷得很深，那些傷口還沒有一一洗滌過，你默默流下淚來，黑夜之後，你想重生成八目鰻，還是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