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「細節」與「節奏」看《魷魚遊戲》(一)／劉耀聯Yao

《魷魚遊戲》(Squid Game)是2021年9月17日於串流平台Netflix播放的原創戲劇，是由韓國電影《熔爐》(Silenced,2011)的導演黃東赫出任導演跟編劇。故事講述一群位居社會底層的人，為了解決債務問題，參加由神秘組織舉辦的遊戲，這是一場用性命跟高額獎金對賭的遊戲，只有一個人可以活著離開。

主角是一名兼職代駕實則沉淪賭馬的啃老族，婚姻失敗並背負巨額的債務，人生可謂毫無希望。一日應神秘人邀約，男主參加了一個神秘組織籌辦的遊戲，參加者總計456人，全是背負巨額債務的社會邊緣人，其中有：脫北者、無賴女、身懷絕症的長者、遭組織遺棄的流氓、四肢發達的中東人還有男主兒時的玩伴。遊戲一共有六個階段，凡失格淘汰者立即處死，每一淘汰者產生就累積1億韓元的獎金，最終獲勝的人可以帶走累計獎金。遊戲有參加者獨自進行的，也有協力合作的，七大主角歷經：震撼、試探、合作、分裂、決裂、抉擇六個階段，最終男主雖然獨自帶走獎金，卻因為每一張鈔票都沾染455人的血而不願使用，過著比以往更加渾噩的日子。直到一個神祕的邀約，見到本該喪命於遊戲的長者，方明白整個遊戲都是這氣若游絲的老頭一手策劃，原來大會宣稱參與遊戲要給予的禮物，不是獎金而是遊戲本身。

《魷魚遊戲》是在2021年9月中上架，於月末榮登Netflix平台全世界通算流量第一的戲劇。劇情架構揉合：《賭博默示錄》、《大逃殺》、《監獄風雲》、《奪魂鋸》等四部經典電影的元素。故事發生於當代的韓國，講述一群走投無路的人，捲入用性命做為賭注的「遊戲」。如同電影《賭博默示錄》一般，這些位居社會底層的人，為了快速改變自身的命運而孤注一擲，不同的是：《賭博默示錄》的主角只是用自由(勞動契約)做賭注，而《魷魚遊戲》更像是電影《大逃殺》一般，安排許多性命相搏的橋段。勝利者可以帶走所有獎金，劇中人物為了提高勝率，拉幫結派集結成小團體，在管理人員有意煽動與引導下，眾人領悟出：倖存人數與獎金成反比的規則。各路人馬都企圖除掉對頭，因為每一參加者死亡都會增加獎金，而汰弱不僅限在遊戲中，此時選邊站會是必然的發展，依附強者也意味對立加劇，各團體隨即在熄燈後展開械鬥。制服、囚禁、械鬥，彷彿重現電影《監獄風雲》的場景。七大要角中的長者，基於對人性的失望一手策劃了魷魚遊戲，除了是想測試跟喚醒人的良知外，更多的是如同電影《奪魂鋸》的策劃者一般，想尋求一種刺激、一種樂趣。兩人同樣身懷絕症，表面上是想透過遊戲「贈與」一個禮物，事實上是想透過「參與」遊戲，紓解自身面對死亡的恐懼。若說：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，那是否唯有人性經不起檢驗？

一般說某某電影有某某電影的影子，多半是指涉抄襲或說是「過度致敬」，所以當評論一個劇本是其他戲劇的綜合體，多半是帶有褒意的貶意，縱然是帶有貶意的褒意，也是毀譽參半、褒貶不一。如果是看過「類似」以上四部戲劇的人，就會找到劇中許多­「致敬」的橋段，如果是沒看過類似以上戲劇的人，多半會覺得魷魚一戲別開生面、發人省思。綜合這兩類觀眾，我認為《魷魚遊戲》之所以成功，並不是在其創意有多新穎，而是在「細節」與「節奏」的掌控。

之所以說《魷魚遊戲》細節出色，是因為它總能適當的透露玄機。串流平台跟電影不一樣，電影票房是當觀眾買票進場後就成立了，當觀眾坐下後多半不會離場，但是串流平台的戲劇不一樣，觀眾同時有太多選擇，若不能引人入勝，觀眾隨時都可能「棄劇」，只要按上一步，就有數不盡的選擇。所以讓觀眾掌握部分情報，可能比讓觀眾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更好，適當的透露玄機，觀眾會想知道心中猜想的橋段是否正確，使觀眾不可自拔的追劇，這時觀眾會獲得成就感，串流平台則獲得流量，或許這就是《魷魚遊戲》一戲快速累積聲量的原因。劇中六個遊戲看似獨立，其實環環相扣，編劇透過巧妙的手法，把劇中人物的關係拉近又分開、拉近又分開，可謂節奏分明、恰到好處。

    主角是一個好人，但人性經不起考驗。面對巨額獎金：性命顯得渺小、人權也失去價值。而善良是人性的根本，再怎麼貧窮的人，當他失去人性時，才真的是一無所有。

主角是一個好人，縱然他不務正業、並背負巨額債務、老婆還死心改嫁。就算地下錢莊要他簽器官放棄書抵債，也不是多絕望的問題，人一旦放棄人生、放棄求生，再絕望的事都成了次要問題。男主總歸是個好人，一個「濫好人」、「傻好人」。明明是在被債主追殺的路上，雖說是意外撞到人，卻還有心情停下腳步跟撞到的人道歉，幫忙拾起掉落物：濫好人一個。買了一萬二的鯖魚，僅給店家一萬元，還大言不慚說不用找錢，隨後還把鯖魚分給路上的流浪貓，哪怕這是他虎口餘生後用皮肉換來的錢：傻好人一個。要債人緊追在後，常人哪有閒暇跟路人道歉、拾物，更何況這人(脫北者)還摸走他贏馬得來的賭金，善良總是很氾濫、很傻氣。他彩金被盜走，買魚不知魚價，樂於被打耳光也能贏錢，遂以大爺自居，這很傻、很濫。但這就是主角的設定，也是他之所以能連結其他要角的魅力。

劇中終日啃老的男主與母親相依為命，雖不思進取，但日子總還算過得下去，直到他得知改嫁的前妻即將帶女兒移民美國，男主若想留住女兒，必須證明自己有相當的財力，男主為爭撫養權決意參加日前神秘人介紹的遊戲，參加神秘人宣稱可以獲得巨額獎金的遊戲。

主角是一名傻好人，面對戴著防毒面具的駕駛並噴出不明氣體的車也不疑有他……，吸入催眠瓦斯的主角被帶到不知名的小島。數百人在一個巨大的房間醒來，眾人已身著相同的運動服，不同的是每個人身上專屬的號碼，男主最先接觸的是一名聲稱長有腦瘤的長者，長者身著001號的運動服，男主則是第456號，而牆上電子看板顯示現存人數456人。

一場遭組織遺棄的流氓與脫北者肢體衝突的戲，從對話中得知脫北者原是流氓的下屬，因脫北者不告而別懷恨在心，在主辦單位突然登場而告終。這是一群頭帶標示幾何圖形面具的人，帶頭者才開始解說遊戲，與會人紛紛對主辦單位提出不信任與綁架的質疑。帶頭者不疾不徐地列出質疑者姓名、來歷、負債金額以釋疑，原來會到這裡的人，全是因負債累累而走投無路者。帶頭者說明沒有綁架眾人的動機，反而是要給予眾人一個「禮物」，一個解決眾人債務、反轉社會階層的「機會」，只要完成六個遊戲，就可以帶走巨額的獎金。帶頭者不肯透露遊戲內容，也沒公布遊戲獎金，讓所有人自行決定是否退出，不願退出者就必須簽署同意書，該契約闡明：一、參加者不得任意中斷遊戲。二、拒絕進行遊戲者視為淘汰。三、過半數參加者同意時可中斷遊戲。

一、二、三木頭人，456參加人。一個最震撼的開場，在《溜冰圓舞曲》的樂聲中，眾人魚貫來到一個寬敞的運動場，前方是一個巨大的機器人偶，廣播聲述說第一項遊戲是廣為孩童熟悉的「一、二、三木頭人」。由機械木偶當鬼，唯有當它口唸一、二、三木頭人時眾人才可以移動，並且於五分鐘之內通過終點線才視為過關。兩名青年聞言起鬨加賭一百萬韓元，隨即帶頭往前，因其戲謔心態，在木偶念完一、二、三木頭人後，並沒有完全停止動作，兩人先後被狙擊槍擊斃。眾人因驚恐開始逃竄，死傷無數，騷動過後，一時間再沒有人敢動作。代號001的老頭率先打破沉默，他帶著堅定的神情引領向前，眾人雖然恐懼，眼見時間持續流逝，只能硬著頭皮追隨。由於時間有限，諸多人在一、二、三口令後來不及停止動作，這些人皆命喪槍口、無一倖免。被恐懼籠罩的運動場，場外一身黑裝的遊戲負責人透過螢幕觀看全場，與慵懶的背景樂產生強烈的對比。陸續有人通過終點線，沒有人不是帶著僥倖與恐懼的神情，除了那命不久已的001長者，彷彿那《Fly Me to the Moon》背景樂是從他心底響起的樂章，老頭帶著異樣的笑容衝過終點線。(第一集終)

一、二、三木頭人作為開場的第一個遊戲，最為精采、最為震撼，456人參加遊戲，255人死亡，這「節奏」可謂：開場即高潮並貫穿全場。戲劇成敗與否在開場往往已決定一切，《魷魚遊戲》共計9集，但只進行6個遊戲，如何分配這6個遊戲攸關「節奏」，是戲劇成敗之關鍵。第一集務求清楚交代遊戲是如何開始與結束，這是處理「細節」的功力。主線人物必須全員到齊，雖然還沒有交代各自來歷，但已透露出不少細節，先留下諸多伏筆，為第二集鋪路，這是「節奏」之掌控。但細心的觀眾已可從第一集大略得知人物特性，得以揣測相互關係與劇情走向，在這9集短劇中的短短一集裡，「節奏」分明、「細節」滿布、精雕細琢。

流氓一角可以說是推動整個遊戲(劇情)的要角，若說他的重要性相當於主角，這說法絕不誇張，一個沒有反派的世界，怎麼凸顯正派的正當性？那麼要怎麼形塑一個徹頭徹尾的壞蛋？如果他是一個男角，讓他眾目睽睽下毒打一個瘦弱的女子，我想會是一個不錯的安排。流氓打脫北者是一個高明的橋段，除了同時介紹兩名要角出場外，還能連繫開場描述主角是一個傻好人的橋段。通常編劇在設計多個角色時，絕不會是讓毫無關係的人聚在一起，務必是出於某種連結，最終才讓要角走在一起，產生連結。流氓毒打一名女子，毒打一名位居南韓社會底層的脫北者，是男人就該為女人挺身而出，但是這樣直觀的手法太過粗糙，並不是要解救某人，卻偏偏解救某人，這樣才高明。打女人這場戲，表面劇情是男主認出脫北者是日前摸走他彩金的扒手而介入，暗地裡卻同時處理三個問題：一來是交代男主與脫北者的連結；二來解決不要那麼直白為女性挺身而出的難關；三來為日後兩人合作除去障礙。這就是善用愛情電影中拉近再分開的手法，因為男主人設不是一個急公好義者，只能出於私心而被動救人。觀眾知道男主跟脫北者終究要站在一塊，在他們真心站在同一陣線前，必須先埋下障礙，然後一步步解除障礙，因為面對狹義的壞人，廣義的好人終究會合作，這是魷魚一劇在「細節」高明之處。

由於流氓是純粹的壞人，劇中人知道、觀眾也知道，如果戲劇就這樣直線走下去，這是沒有危機感的，必須安插一個比壞人更壞的人才有懸念。那麼如何安排一個比「壞人更壞的人」？在金庸著名小說《笑傲江湖》已經定調，就是：唯有偽君子比真小人更壞；能在背後捅刀的，絕對是自己人。主角兒時玩伴，乃是雙門洞狀元也，以第一名考進首爾大學財經系的好兄弟，主角想都沒想到他竟是魷魚遊戲裡最後的魔王。一名財經系畢業的人，這人想必沒有財務問題，現實生活可能是這樣，但是在戲劇邏輯裡，多半是最不可能的人才是兇手，同時唯有讓最成功的人失敗才震撼。主角在買魚那場戲跟老闆娘說：您兒子怎麼都不跟我聯繫，要知道他能考上首爾大學，都是我的功勞啊！老闆娘對他嗤之以鼻，我兒子可是人生勝利組，你這失敗組還自以為是地想跟我兒子攀關係？所謂悔教「親兒」覓封侯…….這越是害怕讓母親失望的高材生，越是注定要讓母親失望的。當眾人在魷魚遊戲裡醒來，兒時玩伴率先跟主辦方發難，責難主辦方：綁架、違法、不正當之云云。這個貌似忠良、邏輯清晰、深諳法律的要角，就是編劇要從「細節」告訴你何謂「偽君子」。今天眾人之所以參與遊戲，不都是因為走投無路，既然已經走投無路，還要拉高姿態、率先發難，偽君子也。(諷刺的是：現實生活中負債天文數字的人，多半都是最懂財經的人。)

中東人這角色是魷魚一戲裡最天真、也是唯一天真者。在第一集裡，中東人登場的第一句台詞是：我們要玩什麼遊戲？讓最天真的人問出最關鍵的問題，這是一個高明的「細節」。其時觀眾還不知道他是天真者，那為什麼會是由他問出最關鍵的問題？這是為第二集留下的「節奏」。

要說除了主角外最最重要的角色，莫過於劇中老頭的角色。做為「一起玩遊戲」的發起人，除了是自己想玩遊戲外，自然肩負串聯遊戲的責任。在一二三木頭人的大屠殺中，他率先動作以打破眾人恐懼。在拔河遊戲裡他點出以小博大的技巧，奠定勝利關鍵。這是一種巧妙的編劇技巧，巧妙在於：勝利的關鍵，往往來自最弱小的存在。

老頭做為主角第一個接觸者，可以說一出場就告訴你答案了，編號001，很明白地告訴你：他就是遊戲發起者。當所有人都帶著恐懼前進，唯有他面帶詭異的笑容往前衝，唯有他不怕死，還樂在其中，我相信這時候，諸多戲劇愛好者都已猜到：他就是遊戲策畫者。主角編號456，最後一位參賽者，也是破解遊戲的關鍵人物。之所以說主角真正破解遊戲，並不是因為他最後贏得獎金，而是他兩度放棄獎金。由於老頭之所以設計出魷魚遊戲，最深層的原因是想說服自己這世間還有好人。這行之有年的遊戲，在歷屆參賽者中，必須只有男主成功戰勝人性，而最巧妙的勝利法，莫過於在勝利關頭提出他要放棄遊戲、放棄獎金。老頭窮盡一生想找到答案，找到人性歷經考驗後還能綻放的光輝，殊不知最終答案總是冷不防地先找上你，所以有456先跟001搭話的設定。這高明的「細節」不外乎「前後呼應」四個字，第一用來交代總參與人數為456人。第二巧妙運《奪魂鋸》最經典的手法：開頭你早已看到兇手而不自知。第三是為後面的彈珠遊戲埋下伏筆，老頭是主角最先接觸的人，也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人，並且是最能表現主角內心良善的人，而主角偏偏就出賣了他。劇情越是諷刺，越能帶來高潮。

戲劇的成功與否，往往是在開場決勝。至此，除了無賴女因第二集劇情的需求尚未登場外，主線的六大主角都已粉墨登場。《魷魚遊戲》一劇是好是壞見仁見智，不可否認的，是它確實有一個精雕細琢地開場。由於該劇本帶有諸多戲劇的影子，在戲劇史上，「可能」不具備原創性或藝術成就，但《魷魚遊戲》做為2021年的電視劇，對於「細節」與「節奏」的處理，絕對是教科書般的存在。

圖片來源：IMDB