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「細節」與「節奏」看《魷魚遊戲》(二):就算人生可以重來,你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/劉耀聯Yao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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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般戲劇開場多半會有一段鋪陳,通常是利用日常生活的劇情讓觀眾了解主角一行人的性格與來歷。以《魷魚遊戲》的故事來看,這是描述一群位於社會底層人士如何力求翻身的戲劇。正規的寫法,會先描述主要角色的支線劇情,講述一行人生活上的困境,告訴觀眾他們遇到什麼問題、欠下多少債務、參與魷魚遊戲的動機等等。雖然每一名參加者都有不得不的理由,但是一一介紹眾人出場,可能會使節奏太過冗長。先讓觀眾認識角色再開始講故事,好處是會有比較強的帶入感,壞處是會壓縮到第一個遊戲的內容,導致第一集的劇情過於緊湊。由於編劇已經設定第一集就要執行完一個遊戲,並且是劇中最震撼、最血腥、如同大屠殺一般的開場。如何善用第一集的60分鐘,是成敗的關鍵,縱然是不得不提的「細節」也要「刪減」,這種權衡下的刪減並不是「刪除」,而是透過編劇技巧進行「挪移」,這是編劇對於劇情「節奏」的掌控。

《魷魚遊戲》與電影《大逃殺》一樣,是一場充滿危機、有去無回的遊戲,兩戲同樣是探討當人性面臨各式抉擇的反應,不同的是電影《大逃殺》是由一群有感情基礎的同班同學互相廝殺,而《魷魚遊戲》是由一群原本(多數)互相不認識的人參與。對編劇來說:比起殺掉一個不認識的人,選擇殺掉一個有感情基礎的人會有更強的衝擊;這雖然合乎戲劇邏輯,但是對編劇來說,未必是看清楚人性的最好方式。

在經歷木頭人的屠殺後,倖存者全數回到燈光昏暗的大通鋪,一時空氣凝結,眾人瀰漫在恐懼之中。主角是個二愣子,得以存活是仰賴兒時玩伴點出躲避狙擊的技巧,當木頭人口令停止時還差點跌倒,幸虧有中東人抓住他的後領才倖免於難。

工作人員再度來到通鋪,主辦者似乎已預見了什麼,每個人手上都多了把槍械。帶頭者公布遊戲結果:共計456人參加,255人淘汰,僅201人通過。一名女子以為整場遊戲都是債主一手策劃的殺戮戰場,她宣誓一定會還債,望帶頭者念在她還有個剛出世的小孩讓她離開,其餘眾人也開始求饒,一時間有人跪地、有人磕頭,紛紛表示會如數還債,請求帶頭者網開一面、放其生路。帶頭者卻說:「他不是眾人的債主,也不想傷害任何人的性命,剛剛只是有人違反規則而被『淘汰』了而已。相反的,他是想為眾人帶來一個反轉人生的禮物,禮物則是一筆可以逆轉人生的獎金。」

見識過大會無情的手段後,這理由顯然毫無說服力。一名男子甚至表示他什麼獎金都不要,只求活著離開就好。帶頭者敬告眾人已簽署的契約,條約一闡明:參加者不得任意中斷遊戲。這話反而激怒眾人,眼見場面幾近失控,帶頭者對空鳴槍說:「契約二,拒絕進行遊戲者視為淘汰。」主角兒時玩伴是首爾大學畢業的高材生,頭腦清晰的他,立刻反擊說:「契約條件三也闡明當過半數參加者同意時可中斷遊戲」。

之所以說《魷魚遊戲》有一個精雕細琢地開場,在這裡可見一斑。劇中人多半都在神秘人手中贏過幾回遊戲,只不過當時無須賭本,輸了只要挨耳光,贏了卻可以帶走獎金。

這群走投無路的人應神秘人邀約參與魷魚遊戲,因為他們以為這只是另一場「打耳光」的遊戲罷了。當眾人來到會場,相較於上次神秘人在開始前就說明遊戲的內容與獎金,此時帶頭人不只沒有說明遊戲內容,更未說明總獎金。但是對於一群已嘗過甜頭的人來說,雖然還不知道遊戲內容,卻會推斷這次還是可以用皮肉痛來換取獎金。殊不知這次遊戲,卻是以生命作為代價。皮肉可反覆承受傷害,但是命可只有一條。

「編劇」利用人性貪小便宜的弱點帶劇中人入局。當眾人逃出生天、異口同聲地愛惜生命時,帶頭人才公布巨額獎金。獎金不斷存入空中的豬形撲滿,這是一筆眾人餘生都揮霍不完的天文數字,眾人臉上呈現異樣的神情。剛剛虎口餘生的人必然會感覺生命比什麼都重要,但諷刺的是,縱然才死裡逃生,他們始終也沒忘記:這世上的東西往往都是有個價錢,就連自己的性命也不例外。面對足以買下自己一切的獎金,帶頭人把決定權丟給眾人,讓眾人表決是否繼續進行遊戲。

這裡悄悄透出一個編劇極用心的「細節」。帶頭人因應要求,讓眾人用表決的方式決定遊戲延續與否,該方式是由所有參加者依序按X或O來表態,較為微妙的,是帶頭者要參加者從編號數字較大者開始,而編號456的主角就是第一個做出選擇並按下反對票的人。

這是一個考驗人性的遊戲,對主辦人來說,參加者越是具備審時度勢的能力,遊戲才越是精彩,雖然開場就淘汰掉過半數參加者有些殘酷,但這也是最快刪除不適任者的方式,能留下來的,都是相對冷靜與精明者。投票始終僵持在五五波,許多原來揚言要退出的人紛紛按下贊成的O鍵,就連率先提出反擊,主張要公開投票的兒時玩伴都贊成繼續進行遊戲,主角不敢置信地看著每一位投下贊成票的人……。

這是一種賭徒心態,當你面對再小機率的損益,都會害怕成為受害者而迴避;而當你面對再小的獲勝機率,卻往往想賭自己會是那個幸運兒,縱然眼前有巨大危害。

生命重要?還是錢重要?當眾人看到巨額的獎金後──全部都變了,兒時玩伴變了、剛剛還梨花帶淚的婦人也變了。婦人才說要帶頭者看在甫出世的幼兒上,要主辦方放她離開,誰知道在看到巨額獎金後,口中的幼兒就拋到九霄雲外,立馬變了一個嘴臉,她大聲疾呼說:「出去了也是活在地獄中,還不如留下來一搏翻身的機會。」這人就是主線七大主角中的「無賴女」,一個遊走正反兩派的投機份子。編劇用了一長串的鋪排,無非是想透過無賴女傳達:沒有尊嚴,活著也如同死去的概念。

截至目前為止,外表瘦弱或貌似忠良的參賽者如中東人等,多半選擇放棄遊戲;而眼神銳利或帶有邪氣者如流氓與脫北者等,多半都選擇繼續遊戲。就是這麼巧,100人比100人。最終決定權落在編號001的老頭,主角腦海中響起老頭自稱已身懷絕症,生無可戀的他,多半是會選擇繼續遊戲吧?然而他卻選擇結束遊戲。這是個巧妙的「細節」與「節奏」,當戲劇愛好者初步懷疑老頭是遊戲的發起人或陰謀家時,偏偏在他手中終止了遊戲?這突然地轉折有兩個主要的作用:第一在編劇透露諸多線索後,又刻意誤導老頭並非陰謀家,以製造懸疑感,試問他若是遊戲發想者,怎麼會投下反對遊戲最關鍵的一票?第二是可以將所有參加者帶離小島,回到各自的生活中,揭開除了主角以外的要角,究竟面臨什麼要的困境而被迫捲入魷魚遊戲中?這便是前面提到編劇技巧中拉近又拉開的手法,也就是《魷魚遊戲》高明的「節奏」。

因為魷魚遊戲是一場充滿危機、有去無回的遊戲,為了排除不利探討人性的因素,主辦者設計一個參賽者可以放棄的規則,如果開場已完善各要角的出場,中斷遊戲後又要描述要角的支線將會使節奏顯得拖沓,所以編劇選擇在開場的高潮後再合併處理這個問題。

參賽者分別都被蒙上了眼睛並綑上手腳。隨即主角與脫北者被丟包在同一個地點,先行脫困的脫北者本要丟下主角揚長而去,在主角苦苦哀求並以母親的名子發誓不再追究被她偷走的錢後,脫北者便解去主角手上的繩索,不料主角還沒解開腳上的繩索,就跳著向脫北者索討被偷走的賭馬彩金。脫北者撂下一句為主角母親感到悲哀的話,隨即消失於黑暗中。主角是一個心口不一卻手段粗糙的傻蛋;而脫北者是一個生性多疑卻重視親情的扒手。

中東人與主角兒時玩伴在同一地點「下車」而不是「丟包」。會有這種感覺,除了是少了兩人被推下車的畫面外,還因兩人沒有結怨,得以互相幫忙解開綑綁所致。兒時玩伴先是請身無分文的中東人吃泡麵,再借他手機跟家人報平安,並且無償資助他回家車費。這幾個橋段除了描繪兩人性格外,比較高明的細節是利用借手機的橋段,順帶引出下一場兒時玩伴被通緝的戲,不過這幾場戲主要還是為兩人建立基本情誼,以奠定日後合作基礎。中東人是一個外表禮貌但是內心卑微的老實人;而主角兒時玩伴是一個靜默但是願主動「施捨」的暖男。

主角先是去警局報案才回到家中,在他參與遊戲期間,母親因重症病倒並面臨截肢命運。母親強行出院,主角因無力阻擋而探問母親不是還有醫療保險嗎?母親斥責男主:「你早就解約,把錢用光了,拜託你清醒一點!」

脫北者來到孤兒院探望一同逃到南韓的弟弟,弟弟面帶傷痕,他分明飽受歧視卻不先提自身困境,脫口便埋怨脫北者失信,她明明就保證:很快就要接媽媽來相聚的。姊弟相擁而泣,姐姐再度向弟弟保證:他一定會接父母過來﹐因為她總是「言出必行」。後面是一場脫北者與人蛇的戲,清楚交代:她為何當扒手、男主彩金的下落、不得不參賽的動機。好戲劇的任一場景必須別具意義,更好的是具有雙重意義。這場具有三大作用的戲,還順道安排一個幽默,脫北者在威脅人蛇時,不忘割走人蛇的錢包。這高明的刀法,除了是呼應前面男主看著被割掉口袋的場景外,同時塑造脫北者一種在嚴肅中帶著俏皮的人設。

在每個母親心目中,自己兒子就是最棒的。這本是一件美事,壞就壞在當一個孝順的兒子,為了讓不母親傷心、為了不破壞自己在母親心中的形象,會踏上多少的錯誤?往往就是在悲劇發生後,母親才會悔教「親兒」覓封侯,常言道:平凡是福。

一場主角兒時玩伴與母親的通話,一無所悉的母親在電話中叮嚀他好好照顧自己即可,無須掛懷自身,一臉嚴肅的他,隨即聽到電話那頭傳來母親攢一塊是一塊的叫賣聲。本是母親口中的驕傲,現實中卻是賠掉她棺材本的元凶,才掛上電話,母親隨即被調查局問話,才知道她最引以為傲的兒子早成為通緝犯。他特意穿上西裝,本以為是在宣誓振作,才知道是為了身後有一個體面的形象,原來之所以跟母親通話,是因為早已萌生死意。兒時玩伴萬念俱灰,他買醉、燒炭,就在一腳踏進鬼門關時,被擾人的門鈴聲驚醒,神秘人告知:魷魚遊戲已重啟,就在上次乘車地點。

當遊戲重啟;天地雷鳴。中東人因工傷斷指,雇主卻不願負起責任,面對無良的老闆,中東人不得已從他手中搶回自己應得的補償。當妻子接獲染血的牛皮紙袋後,便質問中東人從何得來這一筆錢,中東人告訴妻子莫問緣由,自行搭明天最早的班機離開韓國,只因遊戲重啟,他亦視死如歸。

男主為籌措母親的醫療費,四處尋求幫忙,然而雪中送炭人間罕見,男主怎會指望一個共享樂的酒肉朋友?這只是為了鋪排下一場戲,因為屢屢遭拒的他,只好求助他最不願開口的人──他的前妻。由於大韓民國不免給人男尊女卑的刻板印象,是以如果不是走投無路,韓國男子多半不會對已改嫁的前妻開口借錢,然而事與願違,就算男主已經拉下臉跟前妻開口,還是要遭受更深的打擊。他先是被前妻婉拒、再被前妻的老公施捨、最後被女兒目睹諸多不堪。至此方完整介紹男主,他就是一個:眼高手低、心口不一、輕諾寡信而甘願沉淪於悔恨之中的濫好人。

世上就是有這麼巧的事,原本毫無交集的兩人,偏偏在男主最失落的時候巧遇。好雨知時節,當春乃發生。在後面劇情有上面那句話,但是導演早在開場就透露這樣的意象。當男主遭受驟雨打擊後,於便利商店外喝悶酒,早先在魷魚遊戲結識的老頭驟然出現。老頭說他沒有地方可去,不得已才投靠附近的老友,沒想到在這與男主相遇。兩人互道心事,相濡以沫,老頭告知男主:「他決定重回遊戲,因為當他離開遊戲後,才發現帶頭者說得沒錯,外面的真實生活,更像地獄。」一個命不久已的老頭,何以在男主最失落時與他巧遇?老頭是好雨,男主為時節,這是編劇第二次為老頭洗白。

由於編劇早已透漏老頭是魷魚遊戲的主辦人,經前面中斷遊戲的洗白,編劇深怕多數喜好戲劇的觀眾依舊懷疑他是背後的陰謀家,因此再安插一場誤導的戲。

一個富可敵國的富翁,何以在命不久已時,灑重金找一群走投無路的邊緣人一同玩小朋友的遊戲?由於老頭跟電影《奪魂鋸》的陰謀家一樣,兩人除了都身懷絕症外,他們也同時領悟出一個道理:與其透過螢幕看人玩命,不如走進遊戲更加刺激。這是一種心理扭曲的人格,這樣的人為何會特意找男主談心?《莊子》曰: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於江湖。老頭是遊戲的發想者,之所以投下中斷遊戲的關鍵票,是因為他深知人性,當獎金擺在你面前,縱然明知道會死,還是要拿命相搏。老頭始終相信,只要人們回到悽慘的生活後,全都會夾著尾巴回來。但是男主與過往參賽者不同,雖然同樣沉淪,但是他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往,導致他有一股與眾不同的氣質。所以老頭深怕男主會放棄再度參與遊戲,是以主動接近他,引導男主再次入局。在滂沱大雨裡,男主在家門前得知遊戲已然再起。再寶貴地生命總是有個價錢,為了爭女兒扶養權而賭上性命?這不值得,但是為了命在旦夕的母親賭上性命?別無選擇。

暗夜細雨,甫從虎口餘生的他,心中已有謀略。遭組織遺棄的流氓邀約舊部一起攻入魷魚遊戲,直接搶走獎金,殊不知當他欠下巨額債務後,不只是組織遺棄他,就連舊部都算計他,怪就怪他自己,他就不是一個「好流氓」,自然帶不出像樣的下屬。那怕你是個心狠手辣的流氓,都只能仰賴魷魚遊戲翻身不是?

雨聲停歇、萬籟俱寂。主角、兒時玩伴、流氓、脫北者、老頭、中東人各自在約定的街口等待接駁車。六人之中,唯有老頭有動機、沒故事,而他的乘車地點,卻有一個明確地標,地點就在於某醫院前。這是編劇第三個誤導,用片段的畫面,營造老頭與其他人一樣,只是一個參賽者罷了。一個疑似發起遊戲的陰謀家:先是在關鍵時刻投下終止遊戲的反對票;又在主角失意時扮演庶民,隨後又在醫院前等待接駁車?越是合情合理處,當是欲蓋彌彰處。背景響起鋼琴樂,眾人皆睡,唯脫北者獨醒。(第二集完)

無賴女是主線的七大主角中,唯一沒有在遊戲外登場的人,是以觀眾無從得知他是否真的有子女,這可能是一個伏筆,或只是一個懸念,但是從她後面諸多作為來看,認定她是一個會謊稱有小孩來博取同情的「無賴」,應十分貼切。

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,讓你存活等同殺死自己。《魷魚遊戲》與《大逃殺》兩齣戲同樣發生在一個封閉小島,都是只有一個人「勝利的遊戲」。不同的是:電影《大逃殺》是在有限的時間內,若不殺死你以外的人,全部參加者都必須死亡。魷魚遊戲則是:在總計六個遊戲中,為了獲得獎金,你要不要賭上自己的性命?《大逃殺》開場就闡明角色為了讓自己活命,他們有不得不殺死他人的壓力,這是一個沒得選的選擇。《魷魚遊戲》則是在加入巨額獎金這個變數之後,讓參賽者有了「自由選擇」的彈性,讓參賽者選擇是否要為了獲得獎金而賭上性命。也就是說想考驗受測者人性,受測者不應該沒得選擇。只不過在簽署三條契約後,他們是否還是有得選擇?當參賽者明白:要獲得獎金,勢必踏過別人的屍體;要獨得獎金,務必踏過所有人的屍體,除非你選擇放棄獎金。但是要放棄也不是那麼容易的,這必須要一群走投無路的人中,有超過半數的人同意才行。一旦你經歷放棄後,又自願回歸遊戲,那就代表你已經做好準備,生死無怨,這是你自願的。這就是《魷魚遊戲》與《大逃殺》最大的不同,也是本劇最核心的概念,一切都出於自由意識,只要你願意,總是可以做出選擇。(待續)

圖片來源:IMDB、網路劇照